当一个孩子说:我没有爸爸

2021/10/14 9:43:29 阅读(1656)

当一个孩子说:我没有爸爸
“我没有爸爸”
 
转载自:新纳家庭服务(↑图本篇文章作者的手写文稿)



我没有爸爸。
上小学后,我开始发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,周遭同学的生活总有那么一双负责控驭方向盘,让人安心跟随毋须自己跌跌撞撞摸索方向的手,或接送上下学,或陪伴做作业,或每日打卡一般一丝不苟在家庭联络簿上稽核签章,或拖着疲累身躯下班回家,犹记得巡视他们睡脸确保美梦正酣,并细心为他们掖好被角,这才放心熄灯去休息……..
他们都有爸爸。
而我没有。
没有不是问题。
问题在于,每个人都应该有爸爸有妈妈。这是我们社会惯常想事情的方式,好像那是手机标准出厂配备,缺一不可,否则不受保修。


 没有爸爸遂成瑕疵,一种身心不全的残疾。
我忘不了同学们听到我没爸爸时的反应。刚开学的校园里,走到哪儿同学间谈论的话题都是暑假全家旅行所见所闻;其实大家并不真的对别人的假期感兴趣,只是巴不得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冒险有多华丽、多与众不同,渴望听众发出按赞似的惊叹。
在炫耀和比较的喧哗中,我照例是沉默的少数几个,原因无他,除了离家走路能及的范围,我去过的地方全在电视里。没有,没有什么家庭旅游,其他同学坐在爸爸的轿车里,我则坐在沙发上独自远游,手上拿着遥控器一边转台一边想着,去哪儿都好,总有自己可以去的地方,我不需要爸爸,只需要长大。


 
这样度过一整个夏日,在同学们看来简直不可饶恕。
“多可惜,一年才一次的暑假欸!”他们纷纷发出好似我糟蹋了什么似的喟叹,然后带点孩子气地打抱不平起来:“你爸呢?怎么不叫他带你出去玩?”
这话问得那么天经地义,以至于我一时愣住,忘了搬出阿嬷的那一套说词,脱口便回答:“我没有爸爸。
接着就是一阵不自在的静默;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,同学们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伤人的表情。那是怜悯,强加于身的,好像我需要似的。
“我没有爸爸。”我当下于是说得更大声了。
那是第一次,却不是最后一次,我觉得自己像是占了博爱座,被迫接受人们同情的目光打量。在他们内心的小剧场中,我必然有着尽管版本略有出入,但一样极尽可怜的身世,注定命运多舛,坎坷的未来在前方等着,我会过着悲惨的人生,只为满足他们的同情心。


 
尖锐且无可抵御的痛,似针扎似刀割,若非切身感受,不会知道同情心一若纸张,再柔软,再单纯再良善,一样可以在你最脆弱不堪触碰之处画出一道淋漓抽痛的伤口。一旦痛过,从此具备一种知道该如何表现的演技,这就是弱小生物的本能。
好几次眼眶发热,我都强忍住,不让眼泪落下,犹如鲜血滴入鲨鱼游戈的海里,招来更多攻击,更多的同情心;每一次我都逼出笑容,假装满不在乎,耸耸肩后一个轻盈的转身,留下同情心自讨没趣。
“你这孩子,什么不好,偏偏承袭到你阿爸的倔强。”阿嬷不时的感叹,是我初初拾获的一块拼图,关于我素未谋面的爸爸。我忍不住想,换做爸爸,或许能够理解那时的我,与其说倔强,毋宁说在和全世界作战,是这样认真的心情。

自己的恶毒与快意背后,
是期待父亲出现但又怕受伤的心

只不过,在那场漫长的战斗中,我其实并不真的知道自己所反抗的是什么,直到我尝到了眼泪的咸。


 
一次月考完,老师将责备连同成绩一并发给我。“为什么考得这么不理想?”我低头领受,没有借口。代我回答的是班上一个平时很皮的臭男生
“因为她没爸爸教!”一片笑声跟着起哄,甩耳光似的响亮,我发烫的脸温度之高,几乎让我相信整个人就要像纸一般燃烧起来。
我以为我会冲向他,撕扯起来,可我居然还可以微笑,“是啊,我不像你有爸爸教,所以你比我多五分,真了不起!不过,一个爸爸只多五分,想考满分,你妈妈还得替你多找多少爸爸才够,啊?”
别说老师,就连我自己都惊愕于我无师自通,恶毒兼粗鄙的口吻。有那么一个片刻,我感到抱歉,由衷的。但内心自我谴责的声音,旋即被下一波笑声盖过,取而代之的是,一股风风火火的快意。
下课后,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。“为什么要撒‘自己没有爸爸’这种谎?”面对她前所未有的严厉口气,满腹委屈的我除了开头回了句:“我没撒谎。”就再没开过口。那场训话持续很久,但我完全没在听,也不敢听,就怕哭出来。
封闭起来的心,就算是坂町隆史演的极上鲜师也会拿它没辙。终于她扶额摆手说:“……那么,老师只好亲自找你爸爸了解了。”我带着这句话离开教师办公室,既期待又怕受伤害。
如果世上有人可以找到我爸爸,那一定就是老师了。
除非人间查无此人。
一直以来,每当我哭着找爸爸,奶奶都说爸爸在外地工作。“你阿爸很忙很辛苦,你要独立,不要让你阿爸一边为生活打拼,一边还得操心你。
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负担累赘,我在涕泪中学习等待。逢年过节我会要求奶奶多准备一副碗筷,她也由着我预留菜肴最好吃的部位,等爸爸回来吃。每每等到睡着,醒来后,爸爸的碗筷早已洗净。“你阿爸在你睡觉时回来过,他吃完饭又赶着工作去了。”奶奶总是这么安慰我。


 
为了见到爸爸,有次我下定决心对抗睡意,但眼皮苦撑到凌晨两三点终究还是屈服了。再惊醒时,见窗外夜色犹浓,正要松口气时,却发现奶奶坐在我床沿。她在哭。
我问她是不是爸爸回来了?她好半天才整理好自己,转头对我说,因为爸爸工作越来越忙碌,以后可能很难有机会回家吃饭,叫我别再等他。我始终没问奶奶那晚为什么哭,因为我实在太害怕听到答案,害怕到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。
之所以做最坏的准备,并非出于绝望,反而是因为拒绝放弃哪怕再微小的希望。那是理智在反抗情感,一种害怕受伤的自我防御机制。家庭访问那天,我并没有听见老师和奶奶之间的谈话,但老师离去时,看我的眼神已和来时不同,指责不再,变得充满错怪人的惭愧。老师到底没能找到我爸爸。
一个小泡泡,啵的一声破掉了。
证明了自己没有说谎,合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,但老师走后,我却哭得难以自抑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纵然不以为意说着自己没有爸爸,其实心里比谁都想要相信奶奶说的是真的,想要相信自己是有爸爸的。等他哪天工作结束,就会回来填补他留下的空缺,完整一个家。

没有爸爸的日子,
一个“难”字显得苍白无力

然而我怎么样也想不到,爸爸居然在坐牢。国中时,监狱寄来恳亲邀请函,奶奶见瞒不下去,这才向我吐实。若不是收信的人恰巧是我,她本来打算瞒到我成年后才让我知道。
“一方面顾虑到你年纪小还不懂事,另一方面你阿爸说他没脸见你,要我们无论如何不要让你知道他被关着。”乍闻这一切,我想都没想过要和爸爸见面,内心甚至都还无能接受这个事实,可一听她说爸爸没脸见我,我当即做好了决定,见,当然要见面,我就要看看他拿什么脸来见我。
我曾经无数次想像过爸爸的模样,但无一对得上眼前身穿囚服的男人。我沉默注视着他脸上的内疚,心情很复杂。愤怒有之,怨怼有之,但更多的是失望,偶尔望见邻桌洋溢温情的互动,或许还有些羡慕。


 


一组桌椅便是一个破碎难圆的家庭,我好奇在恳亲结束前,这些家庭能否修补得更完整一点。不知道是第几声对不起后,他沙哑地说:“没有爸爸在身边,想来日子……很难吧?”
难?我几乎要忍不住对他大吼,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有多难?知道的话就不该犯了法被关在这里!但我什么也没说出口,就被哽住了。“可我这样一个差劲透顶的爸爸,你还愿意接受我吗?”他低着头不敢看我,奶奶在旁边频频拭泪。
我只来得及感觉到眼头发酸,接着就听见自己近乎哭喊地骂:“我一直以为你死了,以为自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。你错了。会让自己的小孩以为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单过活的爸爸,不止差劲透顶,根本就是个混蛋。你还要继续当个混蛋吗?”

彼此鼓励,两人三脚,
谁也不许落后

那次恳亲后不久,爸爸来信说,女儿的成绩优秀,这般上进,他这做爸爸的也不想再继续浑浑噩噩过日子,决心利用服刑期间学习一门技艺。奶奶读着信泪边掉。“你阿爸从小就难管教,只有你这女儿有办法让他学好。”
我固然也为爸爸的转变感到开心,却仍不由脸臊。我的学业表现距离优秀,可说隔了千山万水,这奶奶当然也知道,可她为了使爸爸安心,这么些年来都背着我谎报成绩,不意无心插柳,善意的谎言竟促成了万金难买的浪子回头。
“不要再骗爸爸我功课很好了啦。”我红着脸,弱弱地反对,但奶奶嘴一撇,说:“说骗多难听,只要你用功念书,把谎话变成真的,就不叫骗。”我没再坚持,就这样成了共犯,让误会继续美丽下去。
爸爸陆续寄来了好消息。他的纸雕作品连连获奖,甚至还有记者采访报导。“你要加油,爸爸也不会输给你的!”从来信字里行间,我几乎可以看见他发亮的脸。那些信全收在书桌抽屉,每当夜深人静独自泅泳书海,累了我会拿出来看一看,昏昏欲灭的台灯便又能再亮下去。
几年后我如愿考上大学,再回想起那段挑灯夜战的时光,桌前人影依然,却是肩并肩一路走了过来。
记得大学指考那天,其他考生多半都有父母陪考,我看了还是觉得好羡慕。可我心里,也有爸爸陪考。他虽然人在监狱,没办法为我搧风递水,却好像站在我身边那么近,仿佛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条绑住我左脚他右脚的绳子。一个人跨出一步,同时也拉着另一个人前进一步。彼此竞赛,也并肩奋力向前。
两人三脚。走一步,跟一步。
你要加油,爸爸也不会输给你的。
我们说好了,未到终点线,谁也不许落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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